“师弟,早去早回,下次回城师兄教你骑马,日后便不用坐慢吞吞的驴车了。”
“杜师兄,我记住了。江师兄留步,不用送了。”
驴子打着响鼻,脖颈下铃铛摇晃,拉着叔嫂二人远去。
江水云目送良久,忽听杜其骄道:
“逆境磨人,顺境同样磨人。小师弟出身不高,骤得富贵,不知会不会迷失本心?”
这种事其实难免,他这么说倒也没有别的意思。反正若是膨胀得认不清自我,当师兄的来打醒就是。
不过江水云听了,却是不假思索,“我觉得不会。”
“为何?”
“我的房间挨着小师弟,昨晚他屋里的灯亥时末才熄。”
“在数银子?”,杜其骄开了个玩笑。
“在读白天我给他的书。”
前者沉默,半晌方挠了挠头,“我得好好想想,该给小师弟补上什么礼物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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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水则碑的事情,岳丈最好能尽快给一个答复。林知县那边,等不了太久。”
熟悉的醉香楼包间,刘有光看着屋中的一片狼藉,还有一身酒臭的老丈人,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。
曾几何时,翁婿二人还在这高谈阔论,幻想着拉来知县入伙,狐假虎威,挣他一份荣华富贵。
然而短短一日过去,酒桌上的豪言壮语顷刻化为笑谈,如针般将两人刺痛。
林何静,并非那种只会读书的书袋子。
一直在夏税之前,对方都引而不发,直到纳税结束,这才借刘省吾之手,旧事重提,要用水则碑的事情建立威望。
而驼峰林氏,正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。
“好狠啊,过河拆桥,卸磨杀驴.......”
林有德衣衫凌乱,酒还未醒,咒骂中猛地抬头,死死盯着刘有光:
“难道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?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庄乡崛起,看着王勇哥那个糟老头子耀武扬威?”
“不然呢?”,刘有光反问,并一再重复。
“不然呢?”
“岳丈,你清醒点吧,王善的师兄,一个童生,一个举人。”
“都不用他师父出手,那个江水云如果入仕,直接就是九品官起步,我可是在这个位置蹉跎了快十年啊!”
“就算不提同仁馆,县衙里的那些人现在都已经不敢和林知县作对,我一个人能干什么?”
“有才和有武可都还在县学里呢!你难道不为他们的前途考虑吗?”
“岳丈,知县是百里侯,我们从来就没有正面对抗的资格。”
“上一任知县只是懒得管事,这个林何静不同啊!”
说到底,你还是怕了。
林有德把这句话藏在心里,胡乱地倒了口冷茶喝下去。
好凉,好苦。
可难道他自己不怕?
当然也怕,只不过是一时间无法接受现实,想要就这么拖下去,期盼着或许会到来的转机罢了。
“昨日家里有人传信,商队已到驼峰,岳丈早点回去吧。好生考虑,早日答复,我也好对林知县有个交待。”
刘有光说罢,转身离去。
等他的脚步声走远,林有武才恹恹地进来。
“爹?”
“外人终究靠不住啊,快十年的感情,抵不过一张五品补子。”
这个瞬间,林有德似乎苍老了许多,但他很快又振作起来。
晋中布政司乃是大夏北疆,大同府以北军镇颇多,然而偏偏此地山多地少,故而朝廷以盐引为报酬,号召商人输粮。
凭借运输粮食的多寡,以盐引领盐运销于指定地区获利,此为开中法。
在这些商队中,本地晋商自然是最为踊跃者。
刘有光所说的商队,便是每年夏税之后,从晋南穿过晋北,沿途向各家合作的大地主收粮,最后便能以最少的损耗换取盐引。
同时,商队也会带来各地货物,驼峰林氏也就可以借机再赚一笔。
这份收益,占据了林有德金库的绝大部分,故而听到消息,他都顾不得颓废,带着次子急匆匆返乡。
只不过因为王善的异军突起,原本打算大操大办的谢水宴被迫取消,林有武进入县学的事也不好再声张。
明明是回家,父子二人却生出一种盗贼进村似的感觉。
而且,尽管万般的不甘心,林有德也不得不悄悄找人,将之前花钱雇来诋毁王善的那些人赶走,免得日后被抓了个现形,百口莫辩。
而比起林家父子的狼狈,王善这边可就风光多了。
驴车开进村口的时候,因为有帘子遮住,所以还没什么人发觉。
可等快要到王善家门前百步时,就有人出来叫住了:
“停下!这前面是咱们乡里王义士的家,你这驴车打哪来的,看着眼生啊?”
车夫闻言正要解释,王善掀开门帘下了车:
“木生哥,是我。”
“四哥儿?你这穿的啥衣服,喂!四哥儿回来了,咱们乡的义士回来啦!”
一声吆喝,三三两两的人头便冒出来,随后不到一刻钟,王勇哥便在王方的搀扶下和一大帮人赶了过来。
王善见状连忙上前行礼,“族长这么做折煞晚辈了。”
可王勇哥却不在意这些,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一身浅色缘边的襕衫。
不仅他是这样,有些见识的族老、村民,也都是同样的表现。
王方咽了口唾沫,试探着问道:
“善哥儿,你,你穿的是不是县学里那些老爷的衣服?”
“叔,啥老爷不老爷,就是武学生员的襕衫罢了。”
王善说着,还抬起手臂转了一圈,方便围观的乡民都看个清楚。
文学生员的襕衫宽袍大袖,配以儒巾;武学生员则是修身窄袖,配以大帽。
淡蓝色的圆领袍,在领口、袖口、门襟、下摆以黑色布料缘边。外摆掩住里衣,腰间深蓝丝绦系成双环,穗子垂在身后,脚下踩着皂靴。
王善穿着这身“校服”,整个人看上去英气勃勃,爽朗干练,又有一种庄重整洁之感,站在灰扑扑的乡民之中,顿时鹤立鸡群。
“武学生员?!”
“进了官学,那以后不就是老爷!”
“祖坟里冒青烟啊,咱们王庄乡也要出个官人了!”
“依我看,王善日后说不定还能成武举人,他师兄不就是吗?”
“王善要是做了官,那朱大嫂以后是不是能做诰命夫人啊?”
村民们越说越起劲,连十几年前孩童时期的事情都翻出来,似乎那时候就看出王善不是池中之物。
朱茂荣是个内敛的人,虽然为小叔子感到自豪,但听到后面也臊得慌,赶紧拿着东西进屋找赵秉清母女了。
王善就没这么好运气,被众人簇拥着不得脱身,在自家门前硬是站了半个时辰。
等看热闹的人散去,最后只有王勇哥留下,仔细询问了一番入学的事情。
再也没人比老爷子更明白,一名生员对于王庄乡的意义。
而等王善告诉他,林知县有意重定水则碑,王勇哥顿时泪下沾襟,什么话也说不出,在王方担心的眼神中奔去祠堂。
这不是祖坟冒青烟,是族坟冒青烟啊!
族学和女学还未建成,村里专门给赵秉清这位节妇安排了住的地方,后者白天来只是帮着看家顺带收拾家务而已。
寒暄了一会儿,母女俩便告辞离去。
等到了晚上,叔嫂二人对着父兄的灵位,上香敬酒。基本上都是朱茂荣在说,王善在听。
夜深,王善久久难以入眠,脑海里不由自主想起白天的情景。
不知是不是死过一次的原因,比起上辈子的内向,这辈子王善似乎是触底反弹,坦然地享受着万众瞩目的时刻。
人生啊,若非力有未逮,谁又愿意默默无闻?
比起上辈子殚精竭虑最后痛失所爱,这辈子他更想轰轰烈烈地活一场。
光明正大地行善,堂堂正正地显荣,这样的人生,何尝不快意?何尝不值得?
思绪纷飞之中,时间悄然跨过了子时,昼夜交替。
脑海中,忽有清气灌顶,真形图久违地亮起光芒:
【龙虎气:1刻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