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面?夕阳像火烧,落在屋里是凝固的,他逆光看向母亲,却看不清她的脸,只?有黑乎乎的影子,就像从小到大的成长中,母亲只?是一个沉默的影子。
叶满忽然笑了出来:“你以为我?那是演给?你们看的啊。我?告诉你我?第一次想死是什么时候,去院子东墙的耗子洞里挖挖看,我?七八岁时候藏的农药应该还在呢。”
妈妈猛地僵住,她用极陌生的眼神看着叶满,像是想要找到他话里的谎言,就像他小时候装睡却说自己睡着了、走?路溜号儿?摔倒却说自己腿疼、挑食不吃面?条却说自己吃了胃疼一样。
可是都没有,他好像是真的想死的。
叶满说:“咱们上辈子肯定是生死仇人,这辈子才托生到一家。我?把钱全都捐了,这样我?死以后人家或许还会表扬我?两?句,不会像你们一样时时刻刻催我?去死。我?知道,你们每次这样说我?一定是恨毒了我?,我?是你们不幸福的根源,你们也是我?的痛苦根源。”
妈妈气得声音都在发抖:“你就让人笑话吧,让人笑话死我?和?你爸吧!”
大哥说:“叶子,你别这样气你妈,要是他们真没了你就后悔了,你大舅死之前我?也是这么干仗,现?在他死了我?想干仗都没人干了。”
叶满:“哥,我?没气她,我只是想活下去。”
他的脸被黑红的分?界割开:“我?这次回来是为了看看我?姥姥,以后她麻烦你照顾了,我?每个月给?你打钱,她已经做不动饭了,你帮找个人给?她做做饭,我?以后不会回来了。”
然后他平静地对妈妈说:“咱们登报吧,解除亲子关系。”
大哥心里一疼,他能感受到自己这个弟弟正在说告别的话,而且他的情绪没有一丝波澜,不像是气话。
“我?知道这在法律层面?上没什么用,但对我?来说是个仪式,你们同不同意我?都无所谓,说出来就算解了。”叶满笑笑,放松地说:“我?这次回来,做了很多想做的事,我?一件一件了结了自己的过去,我?可以去治病了。”
妈妈嘴唇抖了一下,说:“什么病?”
叶满以一种很随意的语气说:“不知道,就是老?觉得想死,我?现?在谈了个对象,因为他我?不想死了。”
妈妈走?了,叶满跟大哥和?姥爷吃了顿饭,大哥絮絮叨叨劝说什么,叶满都没听进去,他时常在被训话时走?神。
姥爷说叶满:“现?在全家就剩下你一个人没结婚了,赶紧找一个成家算了。”
他耳背,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哦,原来表弟也结婚了,他都不知道。他和?这个家链接很浅。
叶满不说话,他把自己的肚子填满,喂了韩奇奇,再把航空箱给?它铺好小毯子,又爬上炕睡觉。
他的身体很重,可他的灵魂很轻。
他从未像现?在这样放松过,他把事都了结了,把过往自己的故事一个个画上句号。
他不再和?父母对抗,不再有期待,也不再试图向他们诉说自己的委屈或是沟通。
那些对付外人的法子对待他们都没用,还会让自己更加伤筋动骨,他们把这辈子的家人缘分?断在这儿?就行了。
他以后会给?他们养老?钱,但以后不会见?面?了。
夜渐渐沉了,染上他漆黑的眼珠,他又失眠了。
吃过药的意识昏昏沉沉,他静静望着漆黑的夜色,这一次的失眠里,他没再反刍曾经的羞耻瞬间,他终于得到清净。
放在心口的手机嗡嗡两?下,他轻轻拿起来看。
姥姥姥爷已经睡熟了,晚上八点?,村子里已经静了。路灯的灯光远,照不进老?房子,只?有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。
他的思维变得很慢很慢,魂魄飘在半空中,轻轻把电话贴在耳边。
“小满。”
电话里的人叫了他一声,然后就是平稳的呼吸声。
“嗯。”
韩竞沉默片刻,说:“在做什么?”
叶满语速很慢很慢,轻轻张口:“我?们结婚吧。”
韩竞:“好。”
叶满闭上眼睛,倦怠地说:“过两?天姥姥没事了我?就回去找你”
韩竞:“嗯,我?爱你。”
叶满:“我?爱你。”
他轻轻说:“我?也爱自己。”
第二天,叶满身上的症状减轻了,只?有轻微的咳嗽。
他陪着姥姥在阳光房里晒太阳,院子里的冰雪还没消融,阳光房里的葱和?小白菜已经冒出来了,绿油油的。
姥姥家的春天总是先一步到来,从小到大都是。
他趴在姥姥膝盖上闭眼睛瞌睡,姥姥有一搭没一搭地捋他的头发。
她不知道“捐款”是什么意思,他们吵架的话她都不懂,她连自己的名?字都不会写她只?担心叶满的身体。
中午,等到姥姥进屋睡着了,叶满准备出去走?走?。
他带上韩奇奇,搬出了姥姥的电动轮椅,准备在这个春天蓄谋一场去往世界上,最小的海的旅行。
风微微凉,太阳是暖的。
他把轮椅搬上同样门口的水泥乡道,然后小心地打开按钮,控制方向。
它动了!
时代?飞速发展,曾经的需要手才能?转动的轮椅现?在轻轻拨弄开关就能?往前。
他弯起眼睛,试着往前挪动,韩奇奇在他身边倒腾小腿跟着。
天朗气清,冰雪正在从这片土地褪去,叶满深吸一口气,说:“出发!”
韩奇奇快乐地“嗷嗷”两?声,撒腿跟上。
他一路出了村庄,一路向着记忆的方向走?去。
这条路仍是以前的位置,不同的是从泥土路变成了水泥路,被来往的车辆压模糊了纹路,在阳光直射下,那条路一片雪白。
路旁,没有死去的羊羔,暂时没有开起来的野花,但是那片坟还在。
叶满没敢往那边看,生怕二十来年?过去,自己还让被踩坟头的苦主记着,开着电动轮椅的最大马力飙过去,心脏吓得扑通扑通直跳。
好在他安全过去了,抵达小姨的村子,这村子规划得相?当好,整整齐齐,不再像曾经那样路上全都是脏兮兮泥巴。
往南看,那片水还在那里,就在村子不远处,比以前小了不少。
真是奇怪,他记得那片“海”距离很远来着,难道“海”会走?路了?
不会的,这是一片没有水源的死水。他想起了一篇小学学过的课文,那篇课文叫《十步的距离》。
韩奇奇忽然兴奋地窜了出去,叶满连忙站起来去追。现?在的农村里几乎都空了,半个人影都见?不着,这个天地之间只?有他和?小狗。
他跑过去追韩奇奇,在一个土坡后停下,叶满看见?了一个洞。
一个黑乎乎的耗子洞,洞口散了几粒红豆。
这可真稀奇,附近可没有红豆生长。
叶满回忆起小时候,自己也曾在这里捡过红豆,忍不住往前走?了两?步,恰好停在洞口的韩奇奇转身,嘴里叼了一个黄色的大耗子。
叶满:“……”
韩奇奇跑回来向他邀功,它嘴里的那只?大眼睛耗子呆滞地软着,黑漆漆的眼睛像黑豆一样,呆萌可爱。
这玩意儿?叫达乌尔黄鼠,他们这儿?的人都叫它“大眼贼”,实在是因为它的眼睛很大。
小时候叶满见?到的就是它,可那时候他不认得。
这小东西是草原生态最底端,捕食者都喜欢它,因为好吃又多。只?不过现?在草原逐渐退化变成耕地,很少见?它了。
叶满:“放开它。”
韩奇奇往后退了一步,不肯。
叶满:“放开它,给?你吃零食。”
韩奇奇咬得更重了。
韩奇奇以前是流浪狗,它独自生存时应该是靠捕猎的,所以动作这么迅捷。
叶满无奈,说:“奇奇,我?跟你换。”
那只?大眼贼儿?快吓死了,认命得软成一条鼠条。
韩奇奇盯着叶满,小牙陷进它柔软的肚皮里,不肯配合。
叶满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随身携带的狗零食,放到韩奇奇面?前,韩奇奇小步走?过来,看上去犹豫了相?当一段时间,它低头把大眼贼放下,去吃叶满手上的东西。
大眼贼一落地,飞快跑走?,跑出了残影,钻进洞里眨眼不见?了。
叶满走?到洞口,捡起地上的两?粒红豆,低头看了看,放进口袋里。
他推着轮椅下了乡道,接下来就是草原路,仍然很好走?,因为他们这里的草原平坦。
韩奇奇追随他迎着南风去。
《十步的距离》里,小孩儿?在院子里埋下一颗玻璃珠,从墙根到玻璃珠是十步的距离,当他长大后再回去挖,却挖不到了。因为他长大了,小时候的十步现?在他用七步就能?走?完了,他在第七步找到了玻璃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