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满十六岁时,自己二十五,印象里?他去过?一次东边, 那时候下了大雪, 他要是见着站在天台的叶满, 或许能把他从学校拐走,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一起做生意,不愿意也得愿意。
那是正年轻的年纪, 可他没在那个时候认识叶满。
在那些未交叉的时间里?, 叶满有多少次差点自己走向终结,韩竞不知道。
但他知道了,叶满为?什么老是在哭。
山林死寂, 猴子也不叫了,韩竞把叶满的睡袋轻轻拉好,检查过?一遍帐篷四周,准备躺下。
躺下的的时候, 他看见了叶满在卡片上写的字。
对抗——高中?时期。
他拿起卡片,躺在睡袋上,用两根指头夹着,透过?户外灯光看。
他忽然想起在丽江的民宿,叶满曾说过?一句话,他问那些冤枉他的人,问他们不觉得那样是在霸凌吗?
那时候听起来不觉得有什么,现?在才知道叶满那时候说的那句话,究竟多么不寻常。
叶满的那些问题,其实一直没得到?解决,只是——时间过?去了。
灯熄了,苍莽的原始森林,再没半点光亮。潭水、天坑、古树与植被,都被漆黑天幕覆盖,天空没有半颗星星,帐篷前的草叶儿裹着浓重水汽往下垂,卫星电话闪了两下又静止,似乎预示着,有什么不寻常将要到?来。
叶满从噩梦里?醒来时,脸上冷冰冰,他在外听到?世界的空无与孤独,在内,噩梦里?发生的事仍在眼前浮现?着,让他压抑到?动也动不了。
他静静睁着眼睛,明明醒了,可他还沉在梦里?,或者说情绪里?。
他不明白,明明已经躲进深山,那些情绪还阴魂不散。
身?边的人动了动,叶满迟钝地转头,看见韩竞坐起来,打开?睡袋,像是要离开?。
“哥……”
叶满声音干涩地叫道。
韩竞动作一顿,靠过?来,低低问:“怎么醒了?”
叶满喃喃说:“噩梦。”
韩竞打开?灯,现?在是凌晨两点钟。
“梦见什么了?”韩竞低头看他,问。
灯光驱赶走了一点梦里?的凉,叶满凝视着韩竞的脸,像是在审视他一样。
半晌,才开?口道:“韩竞。”
“嗯。”
“你?要去哪里??”叶满问。
韩竞那一刻就明白了,叶满在怀疑自己会丢下他:“厕所?。”
叶满果?然放松下来,坐起来,说:“我也去。”
深夜的森林像巨大深渊,眼前狰狞着张牙舞爪的树干和大山,太过?原始的地貌和树木就像在诉说着什么诡异的传说。
叶满站在树后等韩竞,仰头看着密不透风的森林,他不知道,这里?是否有过?人居住,就问了他。他问得很自然,很漫不经心,连自己都没察觉他很自信韩竞会回应他。
“传说蚩尤部?落败给黄帝后逃进了黑洋大箐,他们在这里?休养生息,想要某天再回到?故土。”
韩竞走出?来,说:“他们的棺木不入土,停在悬崖上,头向东方,期待有一天可以回到?黄河之滨。”
他“哦”了声,说:“回去吧。”
韩竞握住了他的手,走在前面。
叶满怔了怔,半晌,轻轻回握,快步跟了上去。
黑夜里?走路让人恍恍惚惚,叶满就那么恍惚地想,韩竞真的好像小时候自己一直想找到?的小猪熊啊,只是他一米九的大个子、利落凶悍的青茬儿和稳重的气质让叶满不得不认清现?实。
“梦见什么了?”帐篷里?,韩竞问道。
叶满钻进睡袋,没躺下,闷闷不乐地说:“梦见了以前的同学,他骂我,我气得想哭,他就叫所?有人过?来看我,让我快哭,哭给他们看。”
韩竞:“骂你?什么了?”
叶满:“忘了。”
大概是因为?之前叶满说着说着就睡着了,可大脑仍在思考的缘故,他做了关于高中?混乱又无逻辑的梦。
“经常这样,”叶满喃喃说:“哥,我老是回到?过?去。”
“羞耻、紧张、尴尬、恐惧、焦虑、愤怒……”叶满一连说了好几个词,试图来描述醒时那种恐怖的压抑感,这些情绪猛烈的时候,他甚至会有种濒死感。
他低下头,没什么肉的双手蜷起,用力插进了自己的头发,他说:“我为?什么总是会这样?我不想这样,我好讨厌自己。”
韩竞这个人很莫名其妙,他告诉叶满说:“那些情绪出现是因为你想生存下去,为?了保护自己、照顾自己的感受才出现的。”
叶满摇头,说:“你?说得不对,它们是来折磨我的。”
韩竞说:“它们在保护你?,那是你?受到?伤害后一遍遍形成的经验记忆。就像人被蛇咬后再见它会缩手,它在遇到?某个场景时支配你?的行为?,帮助你?趋利避害,那是你?的生存技能和方法,如果?感到?难受了,那就是它们太紧张你?,保护过?度了。”
叶满抬头看他,眼泪聚集在瘦得尖尖的下巴上,他难过?地说:“可是我好痛苦,可以赶它们走吗?”
韩竞耐心地说:“只要你?告诉它们你?是安全的,它们就会自己离开?了。”
叶满又摇头。
韩竞说:“小满,你?一直都在努力保护自己,你?做得非常好。”
叶满渐渐地平静下来,努力理解韩竞的话。
他穿着黑白色的冲锋衣,头顶扣着帽子,头发遮到?了鼻梁,露出?的小半张脸,瘦又白。
此时他看上去没有二十七,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。
他们正在远古海洋的底部?,微风过?,沉寂的绿色植被像水一样呼吸着,世界那样博大宽广,可却无法容纳叶满的坏情绪。
“以前为?了活下去,我也做过?很多努力,所?以应环境生出?了很多本能进行自保。”
韩竞平静沉稳的声音传进叶满耳朵,他没有嘲笑叶满的意思,好像也没觉得叶满在矫情,小题大做。
“有些人为?了活下去做一些不体?面的工作,有些人为?了活下去要迎合环境,各式各样的人,都为?了活下去努力。”韩竞说。
“我不一样,”叶满打断他,羞耻感让他连说话都不太能说得利落:“我、我从小不愁吃穿,我不需要做不体?面的工作,我没吃过?苦,没有很多人那样苦。”
“小满,”韩竞望着他的侧脸,低低说:“别人苦了不代表你?不苦,你?可以理直气壮地难过?。”
他第一次,被准许难过?。
“哥……”良久,叶满用略微黏滞的声音说:“谢谢你?带我进山,其实我知道世界上没有神仙,你?是为?了让我散心。”
韩竞笑了声:“当我骗你?呢?”
叶满迷糊地抬头看他。
韩竞:“真有,我不骗你?。”
叶满醒时天阴沉沉的,但没下雨。
这些天他已经熟悉了贵州天气的变化,觉得很正常。
昨晚的交谈他没有完全消化韩竞的话,可今天早上他的心情却很好,早早起来收拾了行李,韩竞醒的时候,叶满爬过?来,把电话递给他。
他们必须每六小时发一次卫星信号,确保安全。
“早,”韩竞懒散地笑笑:“睡得好吗?”
叶满正在啃面包,脑袋上的卷毛儿被皮筋绑着,像一棵小苗儿,他已经越扎越好了。
叶满点点头,小苗儿也跟着晃晃,清晨天光是淡蓝色,帐篷里?也亮起来一点,但还是笼罩着淡淡的灰,那样的色调里?,叶满歪头看他,说:“吃面包吗?”
韩竞:“嗯。”
叶满掰了一块儿,凑到?他唇边,韩竞张口吃了。
大山也醒了,鸟鸣声先出?现?,在山间回荡。
韩竞看起来喜欢吃这个面包,所?以那块面包叶满就没舍得往自己嘴里?塞,一块一块掰开?喂给他,虽然他最?喜欢的口味只剩下这一个。
过?程不快,但是很和谐,除了偶尔面包包装纸的摩擦声,两个人都没说话。
而两个人又都有自己的念头。
叶满观察着韩竞,仔细看他是否反感,自己的举动是否会让他讨厌,是不是吃饱了,如果?有就立刻停止。
韩竞不动声色,他没有露出?半点会引起误会的情绪,始终放松自然。他刻意维持着这样,以免吓走难得亲近自己的小藏羚羊。
收拾好帐篷,两个人继续出?发,在天光亮起时到?了一个山洞口。
洞口杂草丛生,如果?不细看,根本看不出?那里?有个山洞。
叶满觉得有点不安,把手电筒灯光照进去,说:“很久没有人来了吗?”
韩竞:“除了当地人,没有很多人来过?,民间探险队里?,十年前我们是第一批到?这里?的。”
这词汇对于去个ktv都算远方的叶满有点陌生:“探险队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