汴京街巷，魏轻烟与周侗自牙行步出，身后跟着个衣衫褴褛的八岁女童。
连日来辗转数家牙行，魏轻烟始终未寻得合意的人选。
她自认在识人上颇有天赋，但那些被转卖的女子，不是在原主家犯过错的，便是未经调教的粗使丫头，难以入她的眼。
只有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容貌出众，可那双眸子里的算计太多，让她打消了念头。
倒是在街角偶然遇见的这个流浪女童，让她动了恻隐之心。
小姑娘名唤王师师，虽面黄肌瘦，眼神却清澈灵动。
让她起了亲自培养的心思。
贴身女使，最难得的是忠心，自小培养的话，忠心这方面倒是能少操不少心。
“周师傅，今日便到此为止吧。“魏轻烟揉了揉眉心，语带倦意。
“是，魏小娘稍候，某去牵车。“周侗拱手应下，转身往车马行走去。
魏轻烟蹲下身，与小姑娘平视，柔声道：“既入府为婢，便不能再有姓氏了，往后，你就叫师师可好？“
小姑娘怯生生地抬头，见她笑容温和，这才小声应道：“师师听姐姐的。“说着不自觉地摸了摸肚子。
“记住，私下里可以唤我姐姐，但在人前要称娘子。“魏轻烟细细叮嘱，“府里还有位大娘子和主君，切记不可冲撞。“
“若是惹他们不快，师师会挨饿吗？“小姑娘眼中满是忐忑。
魏轻烟闻言一怔，心头泛起酸楚，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道：“不会，从今往后，你再也不会挨饿了。“
“那师师什么都不怕！“小姑娘顿时展颜，“除了挨饿，师师什么都不怕的。“
“连棍子也不怕？“
“不怕！“为证所言非虚，小姑娘挽起衣袖，露出青紫交错的伤痕，“先前那个戚娘天天打我，师师都没哭过。“
魏轻烟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伤痕，忽然怔住了。
尘封的记忆如潮水涌来——曾几何时，她也曾这般在苦难中挣扎......
“魏小娘？“周侗的呼唤声从不远处传来，打断了她的思绪。
她深吸一口气，敛去眼底波动，牵起师师的手走向马车。
上车时，小姑娘怯生生地缩了缩身子：“姐姐，师师身上有味，我去外头坐吧。“她敏锐地察觉到了魏轻烟微蹙的眉头。
“春寒料峭，你身子单薄，就在车里。“魏轻烟推开车窗，“开窗透透气便是。“
车窗推开的刹那，她的目光忽然定在街角一个熟悉的身影上。
“周师傅，前面布庄停一下。“她急忙唤住周侗。
“我带师师去买些衣裳。“
周侗依言将马车停在布庄前：“某在外等候。“
魏轻烟颔首：“说不得我也要添置些物件，劳周师傅稍候。“
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。
待魏轻烟带着小丫头走出布庄时，暮色已深。
“周师傅，去陈记牙行。“她登上马车，“方才听布庄的夫人说，这家牙行的侍女最是贴心。“
周侗虽不知陈记牙行所在，好在汴京的牙行多聚集在此处。
几经打听，终是寻到了地方。
在陈记牙行内，魏轻烟在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面前驻足。
周侗守在门外，只听她们低声交谈片刻，便见魏轻烟买下了这个名唤“好好“的侍女。
待办完手续回到徐宅，天色已完全暗下。
恰在门前遇见了步行归来的徐行。
“官人。“魏轻烟上前见礼。
徐行却似心神不属，只淡淡应了一声便快步进府，连后续盛明兰的招呼都未曾理会，径直往书房去了。
他方才入宫面圣，才知朝堂局势比盛长柏所言更加严峻。
旧党不仅对西夏之事避而不谈，连彻查市舶司贪腐的提议也遭抵制，理由竟是“新帝初政，以稳为重“。
更令人心惊的是，原本互相倾轧的三党竟暂时放下成见，联手制约君权。
整个文官系统以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，让赵煦的种种谋划皆成空谈。
旧党把持着中书、枢密院、台谏等要职，形成铁壁铜墙。
隐隐有逼赵煦还政太皇太后之势。
“官人，可是出了什么事？“盛明兰端着茶盏走进书房，见他独坐案前沉思，便搬了绣墩在一旁坐下，熟练地点茶。
徐行长叹一声：“朝局有变。不过五日工夫，旧党竟能摒弃前嫌，再度联手。“
他凝视着跳动的烛火，缓缓道出其中关窍。
与士大夫共治天下，从来不是虚言。
政令需经宰相机构草拟成敕札，送交皇帝“画可“方能生效。
若宰相拒绝草拟，政令在法理上便不完备，地方官可拒不执行。
即便宰相迫于压力草拟了敕札，门下省的给事中与中书舍人仍可行使“封驳“之权，将文书退回拒绝副署。
这些权力本是法理赋予，往日无人愿与君王撕破脸面。
如今三党制衡被打破，旧党把持朝堂形成“一言堂“，反倒将皇帝置于“异论“之位。
赵煦这头初出牢笼的稚虎，转眼就被套上了重重枷锁。
“官家可有吩咐？“盛明兰手中的茶筛不停搅动，盏中泛起细密的白沫。
“婚假结束了，明日要我参与朝会。“徐行苦笑。
他心知自己将要成为众矢之的，为赵煦分担压力。
说来也是章惇等人贺礼惹的祸。
若非他们大张旗鼓地示好，旧党或许还不至于如此警惕。
“二哥身在台谏，或可为官人分忧。“盛明兰递上茶盏，“总不能只享好处，不办实事。“
徐行接过茶盏轻啜一口，眉头微蹙：“还是不必了，二哥太过耿直。“
他放下茶盏，忽然想起什么：“姨娘的住处可安排妥当了？“
“安置在后院了，只是若再来亲戚，这宅子怕是不够住了。“
徐行诧异：“后院五间房，轻烟住了一间，小桃三人住一间，库房占一间，应当还剩两间才是？“
“轻烟今日买了两个侍女，又占去一间。“盛明兰无奈道，“可不就不够住了。“
“你查查账上的银两，若宽裕便置办个新宅院，这里留给林冲他们。“徐行揉了揉眉心，“说实话，酒坊盈利几何，我至今也不甚清楚。“
“我省得了，这几日得空便去瞧瞧。“盛明兰轻声应下。
烛火摇曳，在徐行凝重的面容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。
明日朝会，注定不会太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