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众卿,西夏国书已至多日,今日,再议一议应对之策。”
此言一出,殿中不少老成持重的官员,尤其是紫袍重臣,眉头皆是一蹙。
此事在垂帘时期已有定论,不过是讨价还价一番,尽量少给些岁赐罢了,官家此刻旧事重提,意欲何为?
国书内容由梁从政清晰宣读,当念到“若上述二请,皆不获允,他日铁骑东来,叩关请命,悔之晚矣!”赤裸裸的威胁之语时,朝堂为之一静,这最后之话,有些朝臣还是第一次听到,显然上次讨论之时是有人“故意”疏漏了。
极静之后是窃窃私语,一些朝臣开始称“西夏”猖狂。
赵煦任由议论声持续片刻,才缓缓开口:“西夏贪得无厌,视我大宋如钱库仓廪,岁岁索求,今更欲倍之,且以兵锋相胁,诸卿皆国之柱石,于此事,可还有新见?”
然而,回应他的,却还是一片沉默,连之前切切之臣也闭上了嘴。
短暂的寂静后,苏辙率先出列,他神色激动,玉笏因用力而微微颤抖:
“陛下!西夏狼子野心,人所共知。
然其国书虽则狂悖,所言‘府库空虚,军民嗷嗷’却非全然虚言。
近年来,西夏天灾人祸不断,其求岁赐、开榷场,实为续命之举。
我朝若断然拒绝,彼辈为求生存,必鋌而走险,大举寇边!”
他向前一步,声音带着痛切,开始细数战端一开的惨重代价:“陛下可知,一旦西北烽烟再起,首当其冲者,非止陕西五路,更有巴蜀地。
届时赋税倍增,粮秣、绢帛、军械需从蜀中转运供给,民夫征发无度,田园必将荒芜。
其次徭役繁重,自蜀道转运物资,入陕路途艰险,多少人夫坠崖溺水,白骨铺路。
还有那盐茶专营之利尽充军资,商路阻塞,百业萧条。
若是西夏自青塘南下,蜀边亦需增兵布防,本地粮饷消耗巨大,更兼土司扰动,内外交困!”
“臣非畏战,实畏民不堪命,社稷动摇啊。”
他列举的每一项,都是沉甸甸的现实。
朝中不少出身蜀地或关切民生的官员纷纷点头,面露忧色。
“陛下!”苏辙最后几乎是疾呼,“为一时的意气,重启边衅,致使关中、蜀地生灵涂炭,绝非仁君所为。
臣等先前之议——酌情增赐些许,重开榷场,以财货羁縻,保边境暂安,实为顾全大局,予民休养之无奈良策啊,望陛下三思。”
“臣等附议苏相公之言!”
“陛下,小不忍则乱大谋!”
“国库亦非充盈,战端一开,耗费何止千万?不如破财消灾!”
朝堂衮衮诸公,无论是洛党、朔党还是其他派系,在此事上立场出奇一致。
就连一直沉默的吕大防,也缓缓出列,只说了四个字:“陛下,宜稳。”
面对这几乎是整个文官集团的反对声浪,赵煦放在御案下的手,不自觉地握紧了。
他胸中有锐气,有想要一雪前耻、效仿父皇开拓的雄心,更有着对这般一味妥协绥靖的极度厌恶。
但他知道,此刻的他,刚刚亲政,根基未稳,尚未掌握足以推行自己意志的绝对权力和班底。
他看到了群臣那种根深蒂固的“维稳”思维。
意识到,单凭自己皇帝的身份,还无法扭转这积累了近十年的政治惯性。
赵煦深吸一口气,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,脸上看不出喜怒,只是淡淡道:“众卿之意,朕已知晓,西夏之事……容后再议。”
他没有肯定百官的策略,也没有否定,只是将这议题暂时搁置。
但这暂时的搁置,在赵煦心中,却是一次清晰的挫败。
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,即便坐上了御座,掌握了宫禁,若不能掌控朝堂舆论,不能打破这旧党一统的局面,他依然寸步难行。
赵煦将西夏国书之事暂时搁置,那股无形的压力仿佛也随之从紫宸殿中散去,许多大臣暗自松了口气。
就在这气氛稍缓,众人以为朝会即将结束时,御座上的声音再次响起,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:
“国事艰难,正当破格用人之际。朕闻京中选人之内,亦有遗珠。”
他目光转向位列前班的一位老人:“吏部。”
“臣在。”吏部尚书苏颂连忙出列。
“迪功郎徐行,才思敏捷,堪为侍从。特旨,晋徐行为奉议郎(正七品文散官),擢为崇政殿说书。”
吏部侍郎心头一跳,这是皇帝绕过正常铨选流程,直接“特旨”任命了!
他不敢多言,立刻躬身:“臣遵旨。”
不等众臣消化这个消息,赵煦继续道:“承奉郎盛长柏,”
“沉稳端方,可任风宪,特旨,晋盛长柏为承事郎(正八品文散官),授监察御史里行。”
两道特旨,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激起层层涟漪。
崇政殿说书虽品级不高,却是清要之职,能时常面圣、参议经史,是极佳的近臣晋升之阶;监察御史里行更是御史台的实权差遣,虽带“里行”意为见习,却已踏入核心言官体系,地位非同一般。
这已不是简单的升迁,而是皇帝在亲手打造自己的班底!
若在平日,如此绕过常规程序、超擢选人的举动,必会引来台谏和宰执的强烈反对。
但此刻,殿内诸公,尤其是刚刚在西夏议题上集体迫使皇帝让步的旧党领袖们,心思却十分复杂。
吕大防依旧眼帘低垂,欲言又止,最终却是叹息一声,什么也没说。
苏辙等蜀党官员因范百禄被贬在前,又刚驳了皇帝面子,此刻若再为两个“微末”新进的人事任命与官家针锋相对,显得气量狭小,也容易将矛盾激化。
而其他派系,见首相与蜀党领袖皆默不作声,也纷纷选择了观望。
这种沉默,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——方才在国策上驳了皇帝,此刻便在人事上稍作让步,维持着朝堂脆弱的平衡。
赵煦将群臣的反应尽收眼底,心中了然。
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,以退为进。
“若无事,便退朝吧。”
“恭送陛下!”百官躬身。
许多人心头都萦绕着一个念头:徐行、盛长柏……这两个名字,从今日起,恐怕要在这汴京城中,掀起一番风浪了。
而皇帝陛下,显然已开始落子布局。
退朝的钟声响起,百官行礼,依次退出紫宸殿。
赵煦独自坐在空旷的御座上,目光透过敞开的殿门,望向远方。
他想起了昨夜与徐行的那番密谈。
徐行不仅直言西夏事出反常必有妖,还提出了试探性反击的策略,更曾说了一句让他当时心头一震,此刻回味起来更觉意味深长的话。
“陛下欲行非常之事,必待非常之人,亦需非常之器。
皇城司职掌宫禁、刺探京城,权柄若能稍加扩展,效前朝武德司旧事,使其耳目遍及朝野,侦缉不臣,则陛下之意志,方能如臂使指,无远弗届。”
当时他尚觉此言过于激进,但经过今日朝会,他深切地感到,若无一把锋利的、只忠于自己的刀,来斩断这朝堂上盘根错节的阻力,他的心中宏图,终将如昨日祖母殿中那破碎的盘龙砚一般,徒留一地狼藉。
“熙宁旧臣……徐行……皇城司……”赵煦在心中默念着,一个更为清晰也更为决绝的计划,开始在他脑中酝酿。
今日之败,让他更加坚定了引新党入朝、并打造一把属于自己的“利器”的决心。
这大宋的天,不能只变在宫墙之内。